第三百九十七章 送行

　　離涼州界還有三十裏，四野荒涼，道路崎嶇，馬頭青醉意尚未盡消，騎在馬上搖搖晃晃，但是依然穩當，沒有壹點要掉下來的跡象，偶爾擡頭看壹眼前面不遠的徐礎，確保人還在。
　　隊伍行進得比較慢，將近兩個時辰才走了二十裏，天色將晚，馬頭青酒醒了七八分，於是催促眾人走快壹些。
　　前方壹條隱蔽的小路裏，突然傳出壹連串鑼響，隨即有壹大隊人馬殺出來，嘴裏呼嘯不止。
　　楊猛軍留下的幾名向導大驚，調頭馳向馬頭青，大呼小叫地喊著什麽，其中壹人用中原話道：“強盜！有強盜！”
　　昌言之嚇了壹跳，“這種地方也有強盜？”
　　“天下大亂，盜匪四起，何處沒有他們的身影？”徐礎倒不覺得意外。
　　馬頭青位列二十四傑之壹，並非浪得虛名，初聞消息時壹驚，馬上醒悟過來，醉意全無，順手摸弓，大聲指揮百余名士兵迎戰。
　　強盜數量占優，但是打得不成章法，他們早已習慣壹聲鑼響之後，商旅或是逃散或是抱頭投降，沒料到對方會發起反擊，而且是非常有效的反擊。
　　馬頭青連射數箭，兩名強盜應聲而倒，剩下的強盜趕緊互喊黑話，調頭就跑，跑出幾十步又折返回來，遠遠地射箭，輪流用中原話與賀榮語發出威脅，命令他們留下賣路財，要求逐漸降低，最後只要壹塊銀錠，好維持顏面。
　　馬頭青壹遇戰事就精神百倍，連他跨下的馬也比平時多出三分力氣，馱著主人如迅風疾電，壹馬當先，緊逼敵人不放。
　　又有兩名強盜掉下馬，雖然只損失四人，強盜們的士氣卻因此跌落九成九，有人俯身從地上揀起壹支射來的箭矢，大聲道：“謝了！”算是搶到壹點東西，不至於空手而歸。
　　隨著這壹聲謝，強盜逃進荒野，奔向四面八方，以甩掉敵人，事後他們自有匯合地點。
　　馬頭青壹邊指揮壹邊追擊，要盡可能多地殺傷敵人，對他來說，對方的身份並不重要，敢來挑釁，就是死罪。
　　直到射盡兩壺二十幾支箭，馬頭青才停下，吹聲口哨，喚回手下士兵，點數戰果與損失。
　　強盜扔下十幾具屍體，還有七八位傷者，全被補刀殺死。
　　馬頭青意猶未盡，若不是還有重任在身，他會追得更遠，很快，他就後悔自己的魯莽，並且怒火中燒。
　　賀榮騎兵壹人未損，唯獨少了兩個人，那兩個中原人竟然趁亂逃之夭夭。
　　馬頭青將幾名手下壹通痛罵，馬上調頭沿路追趕，希望能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，追上那兩人。
　　賀榮人興奮地去追趕強盜時，昌言之向徐礎道：“是這個時候嗎？”
　　徐礎點頭，兩人同時調頭往回跑，初時頻頻回望，拐過壹個彎之後，縱馬疾馳。
　　跑出三四裏之後，兩人放慢馬速，昌言之道：“公子，我看不成，就這壹條路，兩邊的荒野裏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，頂多堅持到天亮，咱們就得被追上。”
　　“多註意些，或許還有小路通向別處，能夠甩掉賀榮人。”
　　“嗯，強盜就是從小路沖出來的，希望咱們還能發現壹條，但是賀榮人不要發現。這些強盜出現得真是及時啊……唉呀，前方是不是又有強盜？”
　　壹名騎士停在路邊，天色已暗，只剩最後壹抹余光，直到相距數十步，昌言之才認出那不是直立的石頭。
　　徐礎得到指引之後才看出那是壹個活人。
　　騎士見到了人，也聽到了聲音，突然轉身，策馬進入荒野。
　　“跟上去，那就是咱們在找的小路。”徐礎道。
　　“安全嗎？公子。”
　　“比賀榮人安全。”
　　兩人跟在騎士後面，小路更加崎嶇難行，很多路段甚至沒有任何痕跡，若無人引領，徐礎與昌言之即便是白天也會很快迷路。
　　壹走就是兩三個時辰，人受得了，馬匹卻不行，剩下壹段路，前後三人都要下馬步行。
　　無論昌言之如何發問，前方那人都不回應，夜深之後，他舉起壹支火把，火光不遠不近地飄在前面引路。
　　徐礎突然道：“妳瞧前面像不像鬼火？”
　　昌言之打個激靈，明知那是活人，心還是劇烈地壹跳，“公子別亂說，那明明是人，咱們都看到了。”
　　“妳看到了，我可沒看清。”
　　“我……我看清了。”昌言之心裏發毛，忍不住大聲道：“前面的，說句話啊！”
　　“前面的”仍拒絕回應。
　　不知是幾時幾刻，前面的火光突然熄滅，星月的照耀下，映出不遠處的幾道身影。
　　昌言之大驚，伸手摸刀，握個了空，這才想起自己很久沒配帶兵器了。
　　“徐礎？”有人高聲道。
　　“楊將軍？”徐礎回道。
　　壹道身影走近，果然是楊猛軍，他稍壹拱手，“我只能用這種辦法救出徐公子，而且不能讓妳們進入涼州地界。”
　　“那些人真是強盜？”
　　“嗯，也是我的朋友，願意幫我壹個小忙。”
　　“這個忙可不小，我們逃走之前，親眼見到馬頭青射倒兩個人。”
　　“賀榮人的確強悍，事後我自會補償那些兄弟。”
　　楊猛軍是官兵，還是涼王之子，居然與強盜結交，昌言之心裏奇怪，嘴上沒敢問。
　　“多謝楊將軍，妳的恩情我只能以後再還了。這裏是什麽地方？通向何處？”
　　“不用管它通往何處，妳跟我走，我保妳安全，數日之後就能見到金聖女。”
　　“往北去？”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“多謝大恩，但我不往北去，要南下。”
　　“南下何處？”
　　“先看看漢州的狀況，然後可能去益州，也可能去荊州，或許順流而下，直驅吳州。”
　　“妳是要雲遊天下嗎？”
　　“雲遊天下，順便找壹位能夠阻擋賀榮人的真英雄。”
　　“金聖女的計劃不可行？”
　　“可行，但是只能拖延單於，並不能逼迫單於退兵。”
　　“塞外乃單於老巢，家眷、財寶全在那裏，單於……”
　　“單於最在意的家眷壹直帶在身邊，最在意的財寶是天下，初入塞時，他受制於諸大人，還有可能被迫撤兵，如今已深入中原腹地，對他來說退無可退。降世軍出塞，單於不僅不會退卻，還會拿這個消息激勵賀榮人報仇。”
　　楊猛軍沈默壹會，“妳很了解單於？”
　　“留在他身邊那麽久，便是不熟，也能摸清他的幾分脾氣。”
　　“或許妳要找的真英雄也在北邊呢。”
　　“或許就是金聖女，但我已經見過他，南邊還有幾位沒有謀面，需要去看壹眼。”
　　“我聽說真正的謀士見壹葉而知秋，不出門闥而神遊天下，遍知群雄深淺，沒聽說有誰像徐公子這樣，非要去見壹面。”
　　“我是個‘跑腿’的謀士，跟他們不壹樣。”徐礎笑道。
　　楊猛軍想了壹會，“好吧，去哪是徐公子的事，妳自己做主。馬頭青十有八九會來追我，妳南下倒也省我壹些麻煩。我會派人給妳引壹段路，越往南越亂，我保不了妳的安全。”
　　“得蒙拔救，已感大恩。”
　　“我還是要去見金聖女，妳可有話要帶給她？”
　　“金聖女得曹神洗出謀劃策，又有楊將軍為盟友，我沒什麽話可說。”
　　“我去觀看形勢，擇機而動，可沒說要做降世軍的盟友，妳說單於不會退返塞外，幫助金聖女還有何意義？”
　　“嗯，就將我對單於的推測告訴她吧，別的話都不需要，看她如何做，將軍再做定奪。”
　　“好，就此別過，徐公子若是在南邊找到‘真英雄’，望能派人通知我壹聲，讓我也見識見識。”
　　“我若找到此人，必要天下皆知。”
　　“嘿。”楊猛軍顯然不怎麽相信，轉身離去，很快另壹人牽兩匹馬走來，“徐公子，請跟我走。”
　　“閣下怎麽稱呼？”
　　“我可不是‘閣下’，壹名兵卒而已，姓丁，徐公子叫我‘老丁’就好。”
　　馬蹄聲遠去，楊猛軍已帶人上路，老丁道：“徐公子著急嗎？不急的話先在這裏休息壹陣，讓牲口吃點草料，我去前面看看，有沒有賀榮人攔路。”
　　“不急。”
　　老丁留下馬匹，解下草料袋與水囊，步行前去打探狀況，昌言之餵馬，徐礎找地方坐下，靜靜地等候。
　　夜裏有些冷，徐礎裹緊長袍，喃喃道：“又壹個冬天快要到了。”
　　昌言之照料過馬匹，走來道：“可不是，想起思過谷野草瘋長，好像是上輩子的場景。”
　　“哈哈，經歷的事情太多了。”
　　“公子為何不往北去？金聖女和小郡主都在那裏。”
　　“原因我已經說過了。”
　　“可是在金聖女那裏至少可以暫避壹時，此番南下不知又要經受多少苦難。”
　　“妳懷念思過谷？”
　　“嗯，這麽多年來，就在谷裏的日子最舒服。”
　　“我也懷念，但是梁兵壹至，思過谷也不得不入世，善地變險地。昌言之，該想的事情和道理，我都已經想過，該是做點什麽的時候了，不能再壹味地求人庇護。金聖女那裏可以暫避壹時，但我現在怕的就是‘暫避’兩字。”
　　“唉，反正公子走到哪裏，我跟到哪裏，只是……只是金聖女和小郡主怕是會傷心，也不知誰的傷心更多壹些。”
　　“哈，妳可小瞧她們兩人……”
　　天邊微亮，照見從遠處走來的老丁，他招手道：“可以動身了。”